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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山风月剑(全)-30
第一章 路线
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,李逍遥不禁一呆,来不及细想,几步窜将过去。只一忽儿的工夫,那人已是神智不清,动弹不得,脸上便如涂了厚厚的一层墨汁,漆黑发亮。李逍遥心中怦怦乱跳,搬开他身上死尸,伸手欲拍他脸颊,察看伤势。忽然心念一动,暗想:“这家伙面皮好像锅底,莫不是中了什么厉害的毒?老子还是小心些,别碰他为妙。”
解下腰带,缠在手上,向他头顶“百会穴”运劲一拍。
那人浑身一颤,清醒过来,睁眼瞧了瞧,勉强说道:“多……多谢啦。”
李逍遥道:“你……你中了毒啦。”
心道:“你这家伙会说我们汉话,原来不是蛮子。”
那人喘息片刻,说道:“小兄弟,你……请你将我背上包袱打开。里……里面有几颗蜡丸,劳驾喂给我。”
才说得几句,渐渐全身发僵,口舌麻痹,说话也不大清楚了。
李逍遥赶忙依言取下包袱,见里头包得有两三件衣服,其余零碎的东西也在不少。略略翻动数下,拣出一个小皮口袋,里面果然有七、八粒白色的蜡球。当下捏破一枚,取出里面绿色的药丸。
那人拼尽全力点一点头,道:“一……一粒就够啦……这药须用酒送服,包袱里……”
忽然双眼翻白,大口大口地倒气,便似撑不下去的样子。李逍遥慌道:“喂,喂,你别死啊,我……我这就喂你吃药!”
手忙脚乱又翻了一通,自包袱里摸出一只小葫芦,摇了两摇,里面哗哗作响。他拔下塞子,一股药气登时扑鼻而来,隐隐夹着一股辛辣的味道,忍不住愕然道:“咦?是……是他妈的雄黄酒!”
江南地方五月初五日,喜饮雄黄酒,辟除毒虫,是以李逍遥一闻便知。只是眼下端阳尚早,不知这人为何却随身带着这东西。转念一想,又觉释然:“这家伙会讲蛮话,自然有些古怪,那也没什么稀奇。”
眼见他躺在地上,已是出的气多、进的气少,当下不敢怠慢,托起脑袋,轻轻唤了几声。幸喜那人尚有些知觉,微微张开了嘴,李逍遥塞药进去,再喂他喝了两口酒。那人服药之后,向李逍遥微微点头示谢,慢慢将眼睛闭上。过得片刻,气息渐匀。
李逍遥重新包好包袱,拿来垫在他头下,直起身长出一口气,暗想:“也不知这药是否顶事?那也得瞧瞧再说。”
扭头见了高、矮二女的尸体,心中一动,走过去分别拖到大石后藏妥,又捡回两把弯刀,与尸体放到一处,覆上杂草乱石,看看无甚破绽,这才放下心来。他一心想结交江湖好汉,却苦于住在穷僻小村,始终无有机会,这回居然能救了一位武林高手,实乃毕生想也不敢想的奇遇。刚欲坐下歇歇,只听身后有人说道:“小恩公!救命之恩,实难言报。敢问尊姓大名?”
李逍遥刚刚藏妥两具体死尸,虽然胆大,心下也不免忐忑,这一声轻唤吓得他跳起老高,扭头见那汉子已经面色如常,静静站在自己身后。李逍遥拍了拍胸口,奇道:“咦,你……只这会儿工夫便大好啦?这个药倒挺邪门。嘻嘻,你……你可吓了我一跳。”
那汉子拱手道:“是。多谢恩公,小人名叫尤五,请恩公直唤小人名字便是。”
李逍遥搔一搔头,又搓一搓手,咧着嘴笑道:“举手之劳,你叫我什么恩公、恩母的,可不大好意思。我叫李逍遥,就住在前面不远的西山村。尤……尤大叔,你身子当真不碍事了?”
那尤五道:“是,有劳挂怀。恩公叫我大叔,这却不敢当。”
李逍遥细细打量,见这尤五身材颀长,脸庞瘦消,眉目俊朗,生得甚是英俊,不由顿生几分好感。尤五见他两只眼在自己身上乱扫,微微一笑,也不说话。李逍遥道:“什么敢不敢当?这样罢,咱们江湖中人,只论交情,不论辈分。我叫你尤大哥,你叫我逍遥老弟,如何?”
尤五大喜,道:“这怎么敢当?”
李逍遥笑道:“怎么连逍遥老弟也不敢当?难道非要叫老爷不成?哈哈。”
尤五点点头,道:“好。兄弟,如此我就不客气啦。”
两人一时相对无语。
李逍遥问道:“大哥,你是苗……苗人吗?你会说……会说那个叽里咕噜的蛮话,嘻嘻。”
顿了一顿,又问:“那两个娘们是你的仇家?怎会跑到这荒山野岭跟你拼命?”
尤五微一迟疑,道:“你老哥哥虽然打从云南来,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。这……这两个白苗女子,我却也不认得。”
李逍遥见他说话吞吞吐吐,语中似也不尽不实,顿时心中有气,淡淡地道:“哦,大哥如不方便讲,那也算了,全当小弟没问。”
尤五急道:“这是哪里的话?兄弟,你救了我的命,那还有什么可隐瞒的?来来来,咱们坐下说话。”
牵着李逍遥走到一块大石旁,二人并排坐下。
李逍遥笑嘻嘻道:“尤大哥,你中的毒当真厉害,险些……险些这个……嘻嘻。不过你那解药更是厉害,只这一会儿工夫,便能吃能喝啦。佩服,佩服。”
尤五脸色一变,似是心有余悸,沉声道:“这九阴散已是老哥哥第二回遇上啦。实不相瞒,刚才死的两名妖女,是云南大理府白苗族的护教巫女,功夫虽不怎样,可使起毒来,我瞧咱们江南地方还真找不出这般厉害的!唉,也是我一时大意……”
李逍遥奇道:“大哥,你说什么白猫子、女巫的?九阴散又是个啥玩意儿?”
尤五微微一笑,道:“白苗族是苗蛮中的大族,一向只在大理一带,这两名妖女是族里的护教兵,不知怎会来到这里……”
李逍遥想起家中三个苗人,接口道:“那有什么稀奇?今早小弟家中便住进了三个苗子,都是男人,样子鬼头鬼脑,倒他妈凶得紧。”
尤五闻言一怔,问道:“什么?三个苗人?你说说看。”
李逍遥将那三客的形貌添油加醋说了。尤五沉思良久,忽然问道:“兄弟,你适才说住在前面什么村子……”
李逍遥道:“西山村。”
尤五点点头,道:“是,是西山村。你知不知这村里有一家跟你同宗的?男人叫作李三思。”
李逍遥“咦”了一声,眼睛在他身上一通乱扫,迟疑道:“你打听这李……姓李的人家做什么?”
尤五察言观色,立时又惊又喜,说道:“啊,你……你认得他家,是不是?”
声音微微颤抖,显是这姓李的人家于他干系重大。
李逍遥心中更是一阵怦怦乱跳,还未及答话,便见尤五脸色怪异,颤声说道:“兄弟,你……你也姓李……你……”
李逍遥脱口而出:“李三思便是俺爹!”
尤五“霍”地站起身形,一伸手,攥紧他右臂,叫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就是恩公之子?”
李逍遥只觉臂上一阵剧痛,“啊哟”一声,跳起来道:“你……你快放手!他妈的,痛死老子啦!”
他情急之下,忍不住张口便骂。尤五却恍若未闻,连声问:“是不是?你是不是恩公之子?”
李逍遥手臂运劲,忿忿然向回一夺。尤五这才惊觉失态,急忙放手,抚了抚他手臂,惶然道:“兄弟,实在对不住!你瞧,老哥哥这一时高兴,就忘乎所以了。你……你……你当真是李大侠之子?”
说起来李逍遥此刻心中的惊喜,殊不下于尤五。原来李三思在儿子五岁那年,与妻子离家外出,就此双双失踪。十几年来,李逍遥见同村的孩子父母俱全,很是羡慕。而每每与玩伴打架,对方吃了亏,便要骂他“野种”李逍遥给人揭了短,自然不甘心,只有抬出小时候听过的怪侠之言,回驳对方道:“我爹是个大侠客,武功高强,他在外面行侠仗义,早晚回来接我。你爹呢?嘻嘻,你爹不过是个泥腿子、乡巴佬,只晓得做田扒粪!这样的爹就是有一百个又有啥了不起?老子才不希罕!”
其实他十几年来,已记不得梦见过爹爹多少次了,心里实在想念得紧。只是由于幼年失亲,李三思的模样已记不大清楚,这梦中之人便往往形貌不一。有时是浓眉大眼,带着他打家劫舍;有时是一身劲装,飞在天上;还有一次居然梦见爹爹给人追杀,浑身是血,最后倒在自家门口。每次由梦中惊醒,几乎都是一头大汗,心中又惊又怕,生恐李三思出了什么意外。此刻猛然间有了他的消息,脑袋里不由“嗡”地一声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心里面酸甜苦辣齐涌出来,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又似乎有个声音在耳中狂叫着:“爹爹!爹爹!原来爹果然活着!”
尤五见他不答话,急得连连催问。李逍遥忍不住怒道:“他妈的,什么真的假的?难道装人家的儿子好有趣么?”
尤五惊喜交加,连声说道:“是,是。老哥哥太过高兴,真是……嗨,那也不用说啦!”
双手微微颤抖,摸出药酒葫芦,恭恭敬敬捧了过来,道:“来来来,我先敬恩公……和恩公之子一杯。哈哈,这可真太巧啦,你父子两位先后都救过我的命。老弟,你既是我的恩公,又是我的恩公之子……嘿,有趣,有趣!”
李逍遥接过葫芦,心道:“原来爹也救过你这家伙,倒也真是巧了。老子家里人怎的胡里胡涂,尽只替你一个人保镖?你这家伙好讨人喜欢么?”
尤五见他面带微笑,两眼却是通红,低声问道:“老弟,你……你怎么样?”
李逍遥摇摇头,过了半晌才道:“我没事。我爹他……还好么?怎的十多年也不回来看我?”
话音未落,鼻子里一酸,两串泪珠顺着脸颊直滚下来。
尤五连连搓手,结结巴巴地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说起来一言难尽。兄弟,你别急,李大侠现下虽然不……不大方便,可也没有性命之忧。他……他给人囚禁在云南,那人有一件干系重大的物事,须着落在李大侠身上,因此倒没受什么委屈。”
李逍遥闻言大惊,急道:“怎么给……给人囚禁起来啦?他不是武功很高么?俺娘是不是和他一起?”
尤五微露尴尬之色,迟疑片刻,道:“李夫人也还好……就是……哎,一时也说不清这许多事。”
李逍遥心急如焚,见他讲话吞吞吐吐,忍不住怒道:“尤大哥,你这人好不爽快!我爹他……他究竟如何给人囚禁了?你倒是痛快说啊!”
尤五踌躇半晌,只憋得面红耳赤,突然长叹一声,抢过他手里葫芦,猛灌两口,说道:“兄弟,你别心急,我……我从头说给你听。”
李逍遥待他喝完,也取过葫芦,仰头抿了一口,皱着眉连连点头,示意他快讲。只觉这酒入口辛辣无比,兼且药气冲鼻,嘴里兀自含着半口,难以下咽。
两人相对坐下。尤五缓缓说道:“你老哥哥我本名叫皇甫英,原是南京直隶应天府的捕快班头。承江湖上各道朋友瞧得起,说我办案手段不差,都唤我做名捕,又有个外号叫作铁臂神鹰。兄弟你瞧,我这只左手早先给贼子伤了,后来换上一只铁手,所以才有铁臂之名。这个……适才不知老弟你的底细,所以未敢明言,你别见怪。”
说着左袖挽起半尺,露出一只黑黝黝的怪手,果然是生铁铸就,又道:“我平日将这只手藏在袖中,常人等闲是瞧不出的。”
李逍遥这才明白,为何尤五能以手掌格挡刀剑,而不为刀剑所伤。这件事于他原也算得上有趣了,若在平时,自然要仔细参详参详,说不定还要比划两下。只是眼下急着听爹爹之事,这家伙这般罗里罗嗦,全没点主次之分,不免有些令人讨厌。嘴里敷衍道:“原来老兄恁有来头,失敬,失敬。”
那皇甫英道:“嘿,其实名捕两字,老哥哥又怎当得起?不过我性子犟,不服输,平日喜好结交朋友,靠着大伙儿帮衬,加之运气不差,手上少有贼人能逃得脱,这倒不假……”
说得两句,面上微有得色,仰头抿了口酒,见李逍遥已是满脸不耐,这才醒悟,急转话头:“……唔,这事说起来已整整十五年啦。十五年前,江湖上盛传邪道四魁的名号,恐怕你老弟未必听过,那四人分别叫做东江虎、西淫鼠、南侠盗、北神偷。这四人虽然行径各异,但都武功高强,又屡屡犯案,名头端的十分响亮,因此上称为邪道四魁。你想想,人家既然入了邪道,又不是一般的小角色,自然举动秘密,江湖上大抵也是只闻其名,不识其人。谁知……嘿,也不知运气好还是运气差,一年的工夫,竟然给我遇见两个……”
他一讲到江湖掌故,李逍遥顿时大感兴趣,将拉长的脸缩回一些,笑着问道:“这邪道四魁是什么来头?竟然财色俱全?老兄说来听听。“皇甫英点点头,道:“这几人的来历,江湖上还真少有人说得清楚。不过仅听了字号,各人的性子也是昭然若揭。东江虎游天霸性子暴烈,杀人如麻,是个专做黑吃黑买卖的主儿,得罪同道不少,所以便是黑道、绿林道中,也有人出高价买他的人头。北神偷钱无通最好喝酒,据说能日尽老酒三十斤,手上功夫端的了得,是个独来独往的独脚大盗。西淫鼠叫做司马无忧,说起来不算是黑道人物,而是那个……那个采花道上的无耻之徒,但这小子头脑伶俐,最难对付。至于南侠盗这人,于你老弟倒也不是外人,待会儿老哥哥还要说起……对啦,那是万历十三年,老哥哥所在的应天府地面上,接连出了几件大案,五、六户大户人家的小姐都给采花大盗糟蹋了,还偷走了上千两银子……”
李逍遥虽于江湖之事并不了然,但也知采花盗便是大伙儿常说的淫贼,专用下流手段强奸良家妇女,为江湖各道所不齿。当下插了句:“这王八蛋!胆子倒不小。做一两处也罢了,怎的一搞就是五、六家?”
皇甫英道:“可不是!南直隶十八府的六扇门弟兄都说,这不是存心寒碜咱们来着?简直就是骑着大伙儿脖子拉屎!一个个气得不行。这几桩案子里头,有一起牵连到一位告老回乡的大官家眷,事情立时就大了,大尹亲自过问,督着咱们限期销案。哼,倘是寻常的平头百姓,你道老爷们会如此着慌么?说起来这案子线索倒也明白,淫贼每做一处,便留下一处花押记号,就是这般样子……”
说着伸指在地下轻划几笔,道:“老弟,你瞧这记号像什么?”
李逍遥伸颈看去,见地上画着个三笔勾就的图形,细一琢磨,上方似是圆耳小头,下面拖着条弯弯曲曲的长尾,活脱脱便是一只小老鼠。当下挤挤眼,笑道:“兄弟知道啦,这案子是那西淫鼠司马什么的做的!这不明明是头老鼠么?”
皇甫英一竖大拇指,赞道:“兄弟,你脑袋瓜就是灵光!咱们六扇门里的伙计,每日便是同这些黑道、白道、绿林道、侠义道、采花道……各道的家伙打交道,江湖上的掌故听得有一肚子,见了这记号,自然想到西淫鼠那厮。你不是江湖中人,只听老哥哥讲一番邪道四魁的事,然后一猜便中,了不起,了不起!”
李逍遥一生受人夸赞,算这回怕也超不过两次,欢喜之余,竟觉脸上有些发烧,真可说是“大姑娘上轿,头一遭”了。
只听皇甫英续道:“咱们早就听说,司马无忧那厮一向只在西南犯案,这回不知怎的,却跑到我们南直隶来了。有人怀疑是栽赃陷害,可是大伙儿又一商量,这小子作恶多端,毁了成百上千的妇女清白,即便真是有人故意栽赃,抓了他那也不冤枉!兄弟,你说是不是?”
李逍遥脸上义形于色,连连点头。
皇甫英拿过葫芦喝了一口,接着道:“快班当即派了多人,到各处访查。果然不几日工夫,便发现了这小子的踪迹,还真不是有人栽赃给他!只因这桩案子是上头督办的头等要案,贼人又身手厉害,大尹便传了我们几名班头,商量抓捕事宜。老弟你想,平日捉一两个蟊贼,那都是捕快们领着乡丁去办。这家伙武功高强,寻常乡下丁壮怎么是他对手?所以商量来,商量去,这回便不知会乡里,而是由老哥哥我带领二十几名弟兄,直接下去拿人。”
“谁成想这厮当真狡猾,大伙儿刚一动身,便给他闻到了风声,竟然扑了个空!好在他生恐坏了名头,不肯夹着尾巴逃走,所以还留得有线索,知道是一路向西南下去了。老哥哥当年也是年轻气盛,心说教贼人打我手里逃脱,这还从未有过呢!他奶奶的,当时就赌了口气,一面派人向大尹索请追逃公文,一面带着三名兄弟追了下去……”
说到此处,轻轻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唉,这回才真是丢人丢到家了!刚追到常州府,那讨要公文的王兄弟也赶上来了。咱们五人对付他一人,却……却居然教他使奸计害死了一个!操他娘的!”
虽然事隔多年,可脸上犹自又惭又怒。
李逍遥也大为吃惊,问道:“怎的弄成这样?”
皇甫英面色惨然,道:“唉,那也不必细说啦……这贼子!嘿嘿,你老哥哥也不是好相与的,就跟他耗上了!我这名兄弟可不能白死罢?当时我想:不抓住你兔崽子,六扇门里从此算没我这号人物!……哪成想这一追,足足就是两个月!最后竟然追到了云南大理。”
“那年大理城是乱成一锅粥啦,满城的苗子杀来杀去,还有不少的流寇趁火打劫,抢掠财物。我找到当地的汉人,一打听,说是云南境内的黑苗、白苗两族干起仗来啦,打了已有三个月,死了上千人!……说到这些苗子,你老弟大概不知,他们本不是蛮族,故老相传,是上古黄帝时候由中原迁移到蛮地来的,大半都住在川贵滇桂的深山里。其后人口渐渐增加,各部族酋首纷纷自立山头,有的还定居在城市。这班苗人大多不服王化、不奉天子,只听苗酋的号令,更兼凶残成性,发起疯来不但杀汉人,便是自己人也照杀不误。一直到咱们洪武爷得了天下,创立了大明朝,派大将平定边疆,设立蕃司,又任命各大部落的苗酋轮流执掌土司,才慢慢安定下来。”
“大理、南绍一带的苗子甚多,其中尤以黑、白二苗领地最大、人丁最盛。那黑苗族跟白苗族的名字,说的是他们服饰上的区别。黑苗尚黑色,白苗尚白色,嘿嘿,区分起来倒也容易。像这些事,也是我在云南待得久了,这才慢慢晓得。”
李逍遥心道:“这黑猫白猫的,跟我爹有个屁关系?你这家伙缺扯越远。”
只不过皇甫英所说,皆是他闻所未闻的奇事,听来倒也不为无趣,忍不住便道:“原来如此。大哥,这班家伙又为什么要抽风杀人哪?”
皇甫英道:“我们几人也觉奇怪:不知这班家伙动刀动枪,所为何事?当下又一打听,原来这场大乱的起由,乃是为了一颗小小的珠子!”
李逍遥“哦”地一声,竖起了耳朵。
只听他接着说道:“据说在数百年前,白苗族历代相传有五颗圣珠,后因战乱频仍,渐渐都遗失了,只保存得最后一颗,叫做水灵珠。约莫十几、廿年前,黑、白苗两大部族和好通婚,白苗族的圣女,就是族里世袭的女巫,嫁给了黑苗的巫王。这次婚姻本是为永结盟好,没成想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,就又惹出了事端。那黑苗巫王也不知怎的,硬说自己的老婆是妖怪,一口咬定当初白苗将她嫁过来,是没安好心,当即派人将巫后囚禁起来。黑苗族信奉拜月教,那教主将巫后世传的宝贝水灵珠夺了去,说什么物归原主……”
“……白苗人自然不肯答应,当下那掌族的女酋派了三千族兵,直杀奔黑苗所在的南绍,说是要迎圣女、护圣珠。黑苗人也有上万的护教兵呵,双方就在南绍城下战了个昏天黑地。说起来这些白苗倒真彪悍,虽只三千人,却杀得八千黑苗溃不成军,连连退败!黑苗的巫王这下慌了神,赶紧请掌教法师拜月教主出面主持局面。那拜月教主不知怎的大施妖法,一夜之间,南绍城外平地水深三尺,将三千白苗兵卒尽皆淹死。仗打到这个地步,势头已是无法控制,黑苗军反过来杀奔大理,冲进城去连抢带杀,连朝廷设在大理的蕃司衙门都给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……老弟,我当时想:这蛮子还就是蛮子,做的事咱们可搞不大懂。那苗酋领地恁大,想必金银财宝也有无数,怎会为了一颗珠子,便打得不可开交?嘿,也真是奇了。”
李逍遥听得津津有味,见他打住话头,随口道:“想是那珠子有甚特别之处,于他们关系重大,倒也说不定。”
皇甫英点点头,接着道:“对,他抢什么猪子、狗子的,本来咱们也不必理会!可是兄弟,只怕你想不到,这……这颗珠子于你、于李大侠,都有着莫大的关联!”
李逍遥“啊”了一声,更觉惊奇,问道:“怎么?”
皇甫英道:“嗯,咱们等下便要说到,我接着话头再讲……那司马无忧甚是狡猾,发觉老哥哥穷追不舍,走投无路之下,竟想到去投靠那拜月教主。老哥哥也是事后才知,这厮一路躲避咱们追捕,竟仍有法子劫掠女色,他……他在常德府挟了一名美女入滇,作为礼物进献给拜月教主。这厮久在西南,晓得拜月老儿是个淫棍,便投其所好。果然那老儿大喜之下,当即收他做了关门弟子。”
李逍遥道:“拜月教主既然身份恁高,想必不缺女人。是什么样的美女能教这老家伙心动?倒也奇怪。皇甫大哥,你见过这女人没有?”
皇甫英道:“那美女倒也……也不是一般的角色,在……在江湖上颇有些名头。我听说过她,却没缘一见。”
李逍遥听得那美女乃是武林中人,又妒又气,一拍屁股下的大石,怒道:“拜月教主是个什么东西,竟敢包庇逃犯?难道这老小子不理王法吗?”
皇甫英道:“拜月教是黑苗人信奉的邪教,有十万教众,教主就如白苗的圣女一般,权利当真不小,连巫王也对他恭恭敬敬。老弟你想,人家在苗疆一呼百应,你老哥哥我只是个小小的捕快班头,千里迢迢由外省赶来,人生地不熟,还不是干着急没用?”
李逍遥道:“大哥不是带有海捕公文么?递到衙门里,告他妈的窝藏逃犯!”
皇甫英一拍大腿,道:“是啊,我最先也这般想!云南虽说山高皇帝远,可也算王化之土,他们再无法无天,也不能没半点顾忌,是不是?谁知道战事一起,大理的宣慰司衙门便给乱民烧成了平地,再一打听,黑苗巫王又是南绍的土司,教我寻谁去交涉?”
李逍遥皱眉道:“嗯,这还真不好办!”
皇甫英抿了两口酒,又道:“你老哥没法子啊,官道走不通,只好走旁的道啦。我们六扇门中人,也算半个江湖人物,老哥哥便依着江湖规矩,领了三名弟兄前去拜山。”
李逍遥道:“皇甫大哥,这拜山远不远?想是拜月教的老巢?”
皇甫英一怔,随即大笑道:“嘿嘿,老弟,这拜山说的是去同人打架,不是有座山叫拜山。这个……传说拜月老儿的武功、妖术均已臻化境,凭我一个人只怕不是对手,况且他手下有二大护殿使者,都是这老儿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,妖术端的了得。所以我带着帮手去,倒也不算怕了他……”
李逍遥问错了话,正大感失了面子,听他这般说法,心道:“你老兄自然不是怕,只不过这个腿么……胡里胡涂有些儿发软罢了。”
只听皇甫英又道:“那一日我们到得拜月教总坛,先递上拜帖。拜月老儿明知我来意,故意装模做样,扯东扯西,只是不提司马小儿之事。我们之中有位高兄弟,出身峨眉派,性子最是火暴,当下忍不住就撕破脸大骂起来。拜月老儿也不生气,叫过他的小徒弟,说我们如能打败他这徒弟,就将司马小儿交与我处置……老弟呵,说来惭愧!想我四人均是练过些功夫的,没成想只拜月老儿一个小徒弟出手,便打得我四人一败涂地!我们见势头不妙,逃出拜月教总坛,那小子居然追了出来,哈哈大笑,说是已在我们身上下了无影毒,教我们回去等死罢。”
李逍遥咂咂舌头道:“这老王八当真了得……这无影毒又是什么厉害玩意儿了?”
皇甫英摇头道:“这个老哥哥却也不大明白,只知道那东西在苗疆七大毒蛊排名第四,毒性端的猛烈无比。我四人请了当地使毒的行家,也奈何它不得,说是三天内若弄不到解药,绝无生理。老弟,你瞧刚才老哥我中的毒厉害不厉害?那叫做九阴散,是白苗人炼制的一种毒药,中毒之后,一个时辰内若无解药,必死无疑。那妖女定是将毒药放入蜡丸,含在口中,临死前和着血喷在我头上,是个同归于尽的意思。我身上虽有解毒灵药,可惜中毒之后,立时全身麻痹,动弹不得。若不是老天有眼,教兄弟你恰好从旁相助,那就……嘿嘿,那就有得瞧啦。就是这般奇毒,也还排不上七大毒蛊的份哩。”
李逍遥吐了下舌头,道:“好厉害!”
忍不住好奇心起,又问道:“皇甫大哥,另外那几样什么毒、什么蛊的,都有些啥名堂?你一发说来听听。”
皇甫英微一皱眉,道:“嗯,苗疆七大毒蛊,分别是孔雀胆、金蚕蛊、三尸蛊、无影毒、血海棠、断肠草,还有一味鹤顶红。这七味毒蛊,有的互相克制,有的却具催引之效。倘若你老弟中了其中一种,其他几味或者可以解毒,或者误服之下,立时便死!嘿,你说厉害不厉害?只不过这七种毒物极为珍稀,常人难得一见,你要中毒怕也没那么容易。”
李逍遥心里暗啐一口,气道:“呸呸呸,老子福大命大,怎会中这劳什子东西?你这家伙胡说八道,老子咒你今后再补中几样,凑齐这七大怪毒!最好那时别再教老子撞到,瞧你有没有这份能耐自己解毒?”
脸上带笑,道:“是极,是极!这样难得一见的奇毒都教你老兄碰上了,只这份好运气,旁人可就比不了!”
皇甫英道:“可不是!那厮的用心更是歹毒,他在我们身上所下是慢性药量,不会便死,为的是故意留我们多活几日,多受几日折磨……我四人虽一时逃得性命,可也只剩三日好活,打又打不过人家,心里这个窝囊劲就别提了。这事大抵因我而起,我眼看好朋友陪着等死,那……那滋味可真有得瞧!……最后大伙儿一商量,虽然功夫不如人家,但骨气还是要有,决不能跟那厮企命,就算死,也要死得硬气!”
说到这里,神色愈发凝重,端着酒葫芦呆呆出神,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。
李逍遥也不敢出声打断他思绪,四下里一时寂静无声,只偶尔有小虫的嗡嗡之声传入耳中。停了良久,皇甫英才又慢慢说道:“人人都知死期将至,自然闷闷不乐,两日下来,大伙儿都瘦了一圈。到得第三日傍晚,我们四人坐在一起面面相觑,高兄弟突然一拍桌子说道:皇甫大哥,刘二哥,王兄弟,咱们打从入了六扇门,相交也不短了罢?大伙儿心中疑惑,不知他这话何意,纷纷点头。高兄弟又道:这些年来,死在咱们手里的恶人,那是数也数不清了,遇过的凶险之事,怕也不在少数,可是几时这样孬过?怎么大家为一个司马小儿跟拜月教主,就都变成锯嘴的葫芦啦?这还算不算好汉子?”
“我四人都是一同刀头舔过血的好兄弟,彼此性子熟悉,立时明白他意思。王兄弟拍手笑道:好,高大哥,你骂得对!既然此番绝难活命,咱们索性多买酒肉,大伙儿喝个酩酊大醉,明早上了黄泉路,也他妈做个饱死鬼!当下大伙儿都表赞成,同去买了烈酒和熟肉,回到客栈围坐下来。你老哥哥年纪最大,便由我替大伙儿都斟上了酒,一股脑儿连干三碗,却一口肉都不曾吃得。”
“王兄弟年纪轻,酒量最浅,这时脸上泛红,不住口地大骂司马小子与拜月老儿。正骂得痛快,突然梁上有人哈哈大笑,一个声音说道:好,骂得痛快!大伙儿吃了一惊,我们几人都是老江湖了,眼不瞎,耳不聋,怎么这人何时进屋都不知道?”
李逍遥插口道:“这人轻功了得,想是那拜月老王八派来的刺客?”
皇甫英听他几次提到拜月教主,都称之为老王八,忍不住微微一笑,摇头道:“兄弟这回猜错了,若是刺客,老哥哥此刻便不能够坐在这同你喝酒说话啦。”
顿了一顿,说道:“那梁上之人笑声洪亮,中气充沛之极,仅这份内力,怕也不在我之下。大伙儿踢开凳子,纷纷退后几步,见房梁上果然坐着一人。那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,身穿青布短衫,双腿互绞垂在梁间,不住一荡一荡,脸上笑嘻嘻地,神态甚是轻松。他见我们几人抽出兵刃,全神戒备,又是哈哈一笑,从梁上跃下来,大剌剌地坐在桌前。嘿,这份利落劲儿,连我们四人里轻功最好的王兄弟,都比他差得远了。”
“那人坐下之后,自己取了只空碗,斟了满满一碗酒,仰头便干,而后抹抹嘴,对我们几人说:几位怎么不吃喝了?小弟只不过适逢其会,这才叨扰一杯。俗话说,四海之内皆兄弟,难道各位怪我姓李的唐突不成?”
“大伙儿一时搞不清他是敌是友,都不默做声。我心想自己是班头,年纪也最大,因此横在那人面前,挡住了他视线,以免他突然出手偷袭。刘兄弟为人最是精细,看他一副汉人打扮,又没带兵器,便当先坐下,说道:老兄说笑了。既然有缘,那就一同喝三杯罢。然后招呼大家都坐。那人笑着说道:几位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么?又冲我点点头道:老兄临危当先,很讲义气啊。刘兄弟道:我们几人都身中奇毒,命在旦夕,只怕明早就要做鬼了。你坐在一群鬼当中都不怕,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了?那人哈哈大笑,道:好!我就交了你们几个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好朋友。来来来,大伙儿干一杯!自己当先饮了,又道:只怕你们要死,也不那么容易。几位身子骨如此健壮,我瞧阎王老子未必肯收呢。”
“大伙儿弄不懂他话中之意,当下喝干了面前的酒。那人又连满两碗,接连干了,一抹嘴,道:好啦,别光顾喝酒,耽误了正事。我们只道他要动手行凶,纷纷戒备。却见他推开窗子,一下跃了出去。大伙儿面面相觑,都是莫名其妙。等了半晌,仍无动静,便继续喝酒。”
“这一回直喝到半夜时分,足足喝了有廿斤酒,算算活着的时辰也不多了,正在醉醺醺地,忽听有人敲门。大伙儿心中奇怪,王兄弟过去打开房门。只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,身上都背着长剑,那汉子脸色苍白,似乎受伤不轻,正是傍晚时不请自来的酒客。那女的相貌俊美,搀扶着那汉子,冲屋里点点头道:劳驾,请让我们进去罢。”
“大伙儿虽然奇怪,但见这二人似乎并无恶意,便帮着她将那汉子扶到床上坐下。那女人从腰间摸出一个黑色药瓶,丢给我道:尊驾就是铁臂神鹰皇甫英?这瓶是拙夫从拜月教主手里盗来的解药,请你给各位分服了罢。大伙儿都是又惊又喜,我问她:两位是什么人?干么冒了奇险救我四人?那女人却不答话,冲高兄弟道:这位高大哥是峨眉派的高足,请给我一些贵派的圆真散。外子受伤不轻,非得这药救命。圆真散确是峨眉派伤药,治疗外伤最有奇效。高兄弟疑惑她如何晓得自己是峨眉门下,可是听她如此说,也就取出药来,帮那汉子敷服。”
“这时候老哥哥打开解药瓶子,将里面的药粉分给大伙儿服下,果然发觉体内毒性渐渐散去。先前我四人谢他救命时,还有些犹豫,此时哪还有半分疑惑,自然是诚心感激,四人围着他们不住道谢,心里都暗叫侥幸。那受伤的汉子服了药,脸色有所好转,起身拉着那女人对大伙儿说道:各位大人,在下贱名李三思,江湖朋友送我个外号叫南侠盗,这是内子,姓白。适才多有失礼,还请见谅。”
李逍遥“啊”地一声,叫道:“是……是我爹跟我娘!”
心道:“原来南侠盗便是我爹,这名字可满不错的。”
皇甫英微微一笑,续道:“李大侠这句话一说出口,大伙儿立时脸上变色,心中都是惊讶万分。我们六扇门中人,与黑道、绿林道上的朋友是死敌,李大侠号称南侠盗,便是邪道四魁之一,更是不得了的敌人。可是他夫妻于我们有救命之恩,这……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。”
“李大侠瞧出我四人的心思,又说道:小弟身上的外伤是小意思,盗解药也是听见各位说话,心里佩服,不值一提。可是现在有件事要想拜托皇甫兄,请你冲了我效过些微劳的面上,帮我一帮。我自然一口答应下来。”
“李大侠看了夫人一眼,对我说道:小弟有一个儿子,刚满五岁。我夫妻二人现下惹了拜月老儿,自顾不暇,皇甫老兄在应天府当差,江湖上也名头响亮,兄弟想请你帮忙照看一下我这儿子。我连连点头。李大侠又取出一颗珠子,足有鸽蛋般大小,递给我道:这珠子叫做水灵珠,于拜月老儿很要紧,我不想他找到。我儿子远在千里之外,请你带给了他,那便万无一失了。我接过珠子,李夫人却哭着说:三哥,你不要求别人,我要你自己好起来,回去看咱们的孩子。李大侠对着夫人缓缓摇头,却不说话。”
“停了片刻,他二人就要告辞。大伙儿自然不依,要留他在此养伤,有我四人在此,还可以有个照应。李大侠却执意要走,说道:我夫妻二人还有急事,咱们就请从此别过。大伙儿没法子,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。”
“李大侠夫妇去了之后,刘兄弟忽然说道:皇甫大哥,兄弟听李大侠话中意思,想必也遭了拜月老儿的毒手,多半还是跟咱们几人一样,给下了慢性的毒药。李大侠夫妇于我们有恩,现下我们既已解毒,这救命之恩却不能不报。大伙儿纷纷点头,高兄弟就要追了出去。刘兄弟却伸手拦住,说道:李大侠不愿向我们细说,必有难言之隐,我们这样去追,只怕也是没用。小弟之见,这里王兄弟轻功最好,不如由他悄悄追踪李大侠夫妇,我们三人在这里等候消息,也免得教他发现,大伙儿反觉尴尬。大伙儿都没什么意见,当下便分头行事。”
“谁知才过得半天,王兄弟却突然带伤逃回,后面跟了一队敌人,为首的竟是司马无忧那小子!司马小儿满脸得意,说李大侠头一回盗解药之时,顺手偷走了教中的圣物,给教主在身上下了蛊,这次再去盗药,却失手被擒。拜月老儿搜遍他全身,也不见圣物,所以晓得定然落在我们手里,要我们拿来交换李大侠夫妇的命。我瞧他样子,八成所说是实,但是将水灵珠交出去,拜月教便能放过李大侠,我却半点不信。珠子在我手里,便有还价的筹码,哪能轻易给他?说不得只好动起手来。”
“那厮原本不是我的对手,谁知……谁知他从拜月老儿那学了许多厉害妖法,居然短短十几天功夫,武功便已高出我甚多!唉,这一仗打下来……高兄弟三人,都……都死在那厮手中,只剩我一人逃命出来。”
李逍遥只听得背心上凉飕飕的,已被汗水浸湿。待要向他详为询问,却觉头绪如麻,不知从何问起。
皇甫英沉默半晌,又缓缓道:“老哥哥这回死里逃生,早不当这条命是自己的啦,虽然没法子救出李大侠,可……可不能有负他的嘱托罢。我想来想去,还是先寻到李大侠后人,将水灵珠妥为保藏是要紧,便直奔浙江而去。想是那拜月老儿也下了死令,司马小子竟也不肯罢休,一路追踪我而来……他妈的,原本三个月前是我追他,现下倒成了他追我啦!那小子甩也甩不脱,打又打不过,最后到了苏州,我实在是撑不下去啦,突然情急智生,想出了一个法子。”
“苏州城里有个林家镖局,总镖头叫做林镇南,手底下带了弟弟林天南同另外二十几名镖师,买卖做得甚是兴旺。我将老弟你的住址说与林镇南,又给了他三百两银票,托付他保送水灵珠到你家,自己却大摇大摆上街现身,果然给司马小儿捉住了。那小子料不到我会用这法子,几乎将我身上的皮也扒下一层来,哈哈,又哪里找得到?他料想我不肯说出珠子的下落,也没对我多加折磨,匆忙赶回教里,向拜月老儿禀报。想来这时林家镖局也早将镖送到了,可不是神不知、鬼不觉么?”
“那拜月老儿得不到水灵珠,生恐线索就此中断,倒也不敢害我,十多年一直关我在牢中。近来白、黑二苗又再开仗,那老儿无暇顾及,我这才寻机杀死送饭的守卫,逃了出来。适才这两名白苗妖女从未见过,想来也是为水灵珠追踪我而来,谁知反给我杀了。”
说着长叹一声,又道:“兄弟,老天可怜,教我在这遇着你,这……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!”
李逍遥见他两眼含泪,想起他为此受的诸般苦楚,心下不由又悲又敬,颤声道:“皇甫大哥,你……你可受委屈了。如此说来,我……我爹娘现今都囚在拜月教了?”
皇甫英微一迟疑,说道:“拜月教中防卫挺严,老哥哥逃出来后,也没打探到李大侠的消息。但想那拜月老儿既没寻回水灵珠,自然也没胆向李大侠夫妇下毒手。”
李逍遥双眼通红,喃喃道:“他妈的,我……我这便寻那老王八算帐……皇甫大哥,你愿不愿同我去?”
皇甫英怒道:“兄弟,你这是什么话?你老哥哥这条命是你父子救的,早不当自己的了,难道还怕死么?我若不愿同你去云南救人,到这里来又为的什么?”
李逍遥一阵热血上冲,昂声道:“好,皇甫大哥,你现下便跟我回家。这十五年一向是婶婶抚养我的,咱们将这事源源本本告诉了她,明天就去云南!”
皇甫英摇头苦笑道:“兄弟,这里头有两桩事不好办。第一桩,你婶婶能不能许你去云南?第二桩,咱们到了云南,凭你我的功夫,万万不是拜月教的对手,那时不单救不得你父母,只怕……”
又摇一摇头,连连叹气。
李逍遥也苦笑道:“只怕什么?只怕咱哥儿俩的小命难保。你也不必客气啦。”
见皇甫英侧着头若有所思,便问:“大哥,你心里有什么主意?”
皇甫英道:“嗯,我想那拜月老儿同李大侠并没深仇大恨,他要的只是水灵珠。咱们拿了珠子同他交涉,到时只须见机行事,倒有一半的把握能救出人来……”
李逍遥“啪”地一拍后脑勺,喜道:“对啊,怎么我便没想到?”
转念一想,又眨了眨眼,摊着手道:“那劳什子珠子现在哪里?”
皇甫英奇道:“咦,那……那林家镖局没将珠子送到么?莫非他给了你家……你家婶婶?”
语中微带颤音,显是紧张已极。
李逍遥这才想起皇甫英讲的托镖之事,但自己明明就没见过什么水灵珠。气道:“给了婶婶我怎会不知?他妈的,莫非教这姓林的家伙吞了去?”
顿了顿,突然“啊哟”一声,又一拍脑袋,叫道:“大哥,我……我从前有个装玩意儿的木匣,有天发现里头多了颗珠子,那是从没见过,也不知哪里来的。但……但是后来给人拿一柄木剑换走啦。难道就是什么水灵珠?”
皇甫英急道:“多半便是。那……那又是什么人?他如何晓得水灵珠之事?”
李逍遥跺了跺脚,气急败坏地道:“是个黑脸男人,穿得怪模怪样的,我瞧这家伙八成也是狗苗子!他……他能一蹿上天,功夫可挺厉害。他妈的,敢骗老子的宝贝,老子将来非教他还我八颗珠子不可!”
皇甫英心说那珠子总共只得五颗,还有四颗下落不明,哪里给你找八颗去?但同他说了许久的话,也知这兄弟说话往往颠三倒四、不着边际,是以殊不为意,道:“兄弟,你别急,那人都说些什么?你再从头至尾想一想。”
李逍遥知道这人关系重大,思索良久才皱着眉道:“他说我爹有危险,教我将来练成武功,再去救爹。还说要去苏州还是哪里办件事情。啧,我实在只记得这么多了!……他妈的,我爹老远的跑去云南做什么?现下可好啦,给人家拿住,还不是得老子去救?”
皇甫英也不理他发牢骚,喜道:“是了,那林家镖局便在苏州,这不是对上榫了?这人同林家定有关联。”
思忖一番,又道:“嗯,这人是敌是友,那还难说得很……不过苏州是须得走一趟了。”
李逍遥也喜道:“对,我记起来啦!那黑家伙还说过,到我二十岁那年,会有一番奇遇,说的可不是遇见大哥你么?咦,想不到这家伙黑不溜秋,算命倒算得挺准。”
皇甫英脸上阴晴不定,“嗯”了一声,说道:“这事暂时想不明白,咱们且不去管他……老弟,我瞧你手上功夫挺俊哪,不是李大侠亲传罢?”
李逍遥摆摆手道:“不是。俺这师父怪得很,你老哥别见怪,俺答应师父不向旁人提起他来历的。”
皇甫英点头道:“高人隐士,不耐俗人搅扰,老哥哥晓得。”
放下了葫芦,紧紧握住李逍遥左手,正色道:“兄弟,你家里来了三个黑苗,这里又出现两个白苗,绝非偶然,咱们须得小心提防。我同你讲的事于李大侠性命交关,便是向你婶婶也不能提起,你记住了!老哥哥先奔苏州,到林家镖局探听消息,你找个借口瞒过了婶婶,随后再来寻我。”
这番话说得一字一顿,口气甚是凝重。
李逍遥只觉他掌心如火,心头也是一热。听他欲离自己而去,大是依依不舍,红着眼道:“皇甫大哥,我跟你一同去,成不成?”
皇甫英道:“你总要向家里编个由头,才能远行。我这会儿心急如焚,却等不得了。”
顿了顿,又道:“对了,还没请问兄弟,你现今可成家了么?”
李逍遥微微一怔,立时想起了丁香兰,又是羞惭、又是尴尬,含糊道:“没……也还没得。”
皇甫英见他神色古怪,又道:“兄弟,你还有什么话不好跟老哥哥说么?是不是家里有甚难处?”
李逍遥犹豫片刻,便咬牙将丁香兰同人偷欢之事细细说了,又道:“奶奶的,老子晦气,摊上这淫妇!”
皇甫英静静听他说完,微微一笑道:“兄弟,你家里倘有鸡蛋坏了、臭了,你还吃它不吃?”
李逍遥不明他话中之意,茫然摇头。皇甫英道:“不吃便怎的?”
李逍遥道:“那还能怎的?扔了就是了。”
皇甫英在他手背上轻拍数下,瞧着他一语不发。李逍遥愣了片刻,恍然大悟:“你……你说……”
皇甫英笑着点点头,道:“女人同鸡蛋没什么两样,全凭你这里的意思。”
说着向胸口一指,见李逍遥若有所思,用力握了他手掌一下,又道:“兄弟,你是铁铮铮的汉子,别教一个不值得的娘们扯了后腿。老哥哥这就去了,等你尽早来寻我。一切小心!”
转身离开。
李逍遥一时间只觉胸中千头万绪,纷乱如麻,望着他背影渐行渐远,终于在林子尽头闪了两闪,便已不见。又低头呆呆思忖半晌,忽然哈哈大笑:“他奶奶的!老子的爹娘果然是一代大侠!这回敲钉转脚,总算错不了啦。嗯,原来他两个是去云南捉王八的,谁知不小心反给老王八捉了去。他妈的,现今老子武功高强,这便赶去救他们出来!”